我妈不喜欢《红楼梦》,她说那样惨淡破落的结局,令人心灰意冷,好些红红绿绿的女孩儿们,就这样死的死伤的伤,一副可怜相,尤其是贾宝玉,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居然出家,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她的生活简单而朴素,自然不乐意用心去体谅贾宝玉的情深不寿,世道沧桑的倦怠,自然也不会谅解惜春为一切索然无味,却敝帚自珍的贞洁情怀,自然没有办法去深究,曹雪芹寄托在这部经典作品里的良苦用心。
曾经的群芳谱,变为了生死簿,曾经的绿螘新醅酒,化作了焜黄花叶衰,曾经的热热闹闹,繁华似锦,变成了凄凄惨惨,虚有其表。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婚姻,还有人云亦云,理所当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图伟业悬在他的头顶,他不得不去逢迎,如果想在尘世间安身立命。
但是他服从了自己不合时宜的个人主义,便不得不被一整个世界所抛弃。
贾宝玉在雪地里,那凄凉如梦的一跪,叫人心寒与惆怅,仿佛漾着一地陈年的白月光。他预备放下,他预备与尘世彻底决裂,他从神女有心,襄王有意的世界里来,现在他站在俗世的彼岸,而且猝不及防地消失不见。
像是一个人,平白无故地融入了大千世界里一样,化成了遍地的尘埃,化成了山间的明月清风,化成了地上的顽石,总之绝非昔日的纨绔公子。
他的出家,既是应了昔日他对林妹妹的糊涂话,一语成谶,也是对自己无奈残生的交代,这是可想而知的,毫无新奇感觉,也并无多么传奇跌宕的戏剧效果。
正是这一点果不其然,正是这一点令人知根知底的无可奈何,与命运安排,才让我们对他产生了更加挥之不去,铭心刻骨的悲悯与同情。
为了顺从自己的执迷,他背弃了人间的法则,寻觅到了一个有助于自我保护的精神宗教,他虽然遁入空门,但是他终究不曾跨越他内心的那一座山峰。
这是他的悲剧性,也是他的真实性,更是他的深刻性之所在。
在金庸的小说里,可以寻觅到他精神的表亲,比如一灯大师,裘千丈,余鱼同,还有顺治帝。他们的人性,自然没有贾宝玉那般的浑然和饱满,但是他们的遁世都或多或少地含着逃避的色彩。
印度的释迦牟尼,前半生见惯了富贵生活的花团锦簇,万千浮华,终于因为在尘世间遇到了不堪入目的生老病死,于是生出了无法释怀的人世无常的悲哀,所以毅然决然地悟道参禅,栖身佛门。
他是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被赋予了某种神性的,仿佛是带着某种使命感降临人间的,我们一想到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就感到光耀门楣,然而赫尔曼黑塞的作品《乔达摩西达多》却令人意外,但是却极其感动地让我们看到这个一代宗师是如何由迷乱而躁动不安的人性一点点地晋升到神性的过程,而不是借助空荡荡的传说与色彩高妙的图画。
他们曾笃信人世间,应该就是花红柳绿,莺飞草长,云霓轻飘,乐音悠扬,是美人如玉,是烟柳繁华梦,是温柔富贵乡,然而生活残忍的真相却不得不摆出另一副愁云惨淡的面孔告诉他们,这个世界除了美不胜收的一面,还有千疮百孔,令人沮丧消沉的一面。
而且,它们往往相互依随,只是更多的平常人无法领会其间的交合地带。
为了逃避那必然的宿命,他们选择了遁入空门,让目不再观五色,让耳不再听五音,让心沉迷于三昧,像跌入一座洞穴里,不再与人情世故挂钩,主动去屏蔽尘世间的诱惑,因为深深懂得色终将化为空,无常的阴影盘旋在一切的起心动念处。
人有时候是自私的,为了保住自己不择手段,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加心安理得宁愿自欺欺人地寻觅借口,他不过是想找一个安安稳稳的阴凉地去静静地疗伤,或者是默不作声地绝望。
既然尘世间找不到解脱的出口,那么就回到自己的心里去。
世间能够有无数佛祖的宝相与分身,但是释迦牟尼却永远只有一个,只有他看到了婆娑世界的苦难,并想着去渡化无常的悲哀,让人们学会看透色相的虚妄,在悲观的浮生里守持一颗平和的接纳心肠。
他为世人指明了一条道路,但是这条道路并不好走,而且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慧根。
从古到今,像李叔同那样天资聪颖,而又慧根深种的人究竟是凤毛麟角。他作画吟诗,弹琴奏乐,焚香饮茶,写字恋爱,人间能有的良辰美景,他不是没有赏过,人间该有的赏心乐事,他不是没有做过,但是他一朝醍醐灌顶,决心常伴青灯古佛,放弃生前一切执迷,潜心修佛,苦心孤诣。
仿佛就是刹那的顿悟,他离开了尘世间所有本该牵绊他的存在,包括来自日本的,让他心旌摇荡过的恋人。没有最深的慧根,又何来这样的水到渠成。
但是他真的做到了吗?都说遁入空门,应该与红尘绝缘,但是他仍旧心怀万民,这固然是慈悲为怀,却也未尝不是年轻时候血热心肠的回光返照,那一点颠扑不破的热情不息。他临终手书“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叫人意外,一个得到多年的高僧居然并未参透生死的谜题,又或者是这人间的恬静温情,依然在他的心里荡漾着迷离的光影,并未真的舍去,也不可能真的舍去。
若是不曾懂得红尘的美丽,又何来飘然出尘这一说呢?正是曾经深受那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浸润,如今才懂得这决然转身,清凉归去的意义。
《源氏物语》里那个美如仙人的男子,不知道流连过多少花丛,瞩目过多少美景,沉湎过多少色欲,当他的爱情屡屡受挫,当他的亲人渐行渐远,被生的真相挫骨扬灰,他才懂得此生的不可依恃,感到生命的短暂,人世间无常至大的悲哀,所以怀着一丝眷恋,却怀着更多的疲惫和凄凉归隐。
归根结底,所有的苦海回头,都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丝逃避的影子,要么是逃避灵魂的谴责,要么是逃避现世的困厄,要么是逃避无常的悲哀,要么是逃避宿命的侵袭。
宗教就赠予了这样一座供人们理所当然,正大光明躲藏的庇护所,他们在这里接受神祗与圣光的庇佑与照耀,以此获得眼不见心为净的安宁。
但是一个人最终的孽障始终都只是自己,翻越了巍峨耸立在自己心头的那一座山峰,那么他就真的获得了解脱。如果只是为了逃避,那么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依然会遇到阻拦在半道之中的自己。他也才会感到折磨,感到犹豫,感到彷徨,感到无力。
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里,那个男人,经历了春的懵懂与青涩,抵达夏的迷乱与热情,到了秋的挣扎与倦怠,最终抵达冬的深沉与内省。
他曾经做出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为此他离开了这个弥漫着檀香与清音,空寂与净心的地方,但是经过了多年的跌宕与坎坷之后,他终于懂得了他曾经离开的那个地方,一砖一瓦,一花一木的意义。
当他在冰湖之上练功,当他对着远处冉冉升起的红日打坐,当他一步步地走在山里,他更明白了修行的意义,那是一种归于光阴流转的澄澈与笃定。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归来的时候,他终于重拾了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此时此刻,他不需要任何有形的宗教束缚他的灵魂,因为他的宗教,已经化身于天地万物之间。
在季节的安然运转之中,他突破了自己的坚执,而清水洗尘地做一个与自然大化同归于尽的新人,他的境界在于他是归来,而不再是退避。他是皈依,而不是逢迎。他翻越了内心那座巍峨的我执的山峰,而停留在老师傅曾经停留的彼岸,随着这一座休养生息的清净地彻彻底底地落叶归根。
他就像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每时每刻对于他都毫无意义,而每时每刻却都珍重如金,每一秒钟,每一个眨眼之间他都经历了毁灭与新生。
那些过往就像清晨的朝露,早已经随湖面的雾气蒸发干净。无所谓罪过,无所谓救赎。生命就是随着宇宙间的每一次日升月落吐故纳新,他是一个人,更是一尊佛。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颗澄澈饱满的灵魂该有的沧桑与洁净,也看到了真正的宗教最终能够达到的境界。
宗教不是用来逃避世间的毁伤的,它没有那个功能,也不可能有,它只是让你拥有选择以怎样的心眼去观照它的权利和能力。
他们不是就此获得了永生,而是学着以平和安宁的心态去容纳。尘世间的一切并无多少更迭,而关照与审视的眼神与心境却翻过了一座座山,这是其间的妙谛。
当它化作了一呼一吸的空气般自在而随心,化作了一缕阳光,一片落叶,一声鸟鸣,一朵花开的精妙质地,它融进了你的血液,在你的心里长出枝枝丫丫,而且始终保持自然而然的鲜活状态,而不是一座宫殿,冰冷死寂,固化僵硬,那么它就有枝可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