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春的原点(2)

在熙熙攘攘的车站,周欣依然是很容易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个。他穿着一身全白的海军短袖夏常服,端端正正地戴着军帽,两只手上却裹着纱布,脚下放着一个不大的携行包。他目无表情地坐着,无视于周遭投过来的异样目光,一心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当汽车驶入鹤乡县城时,路边上是一群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一起结伴骑车上学,大家还在一起开心地聊着天,不时发出畅快的笑声。周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身影,直到慢慢变得模糊,然后消失不见。他仿佛看到了7年前的自己,第一次骑车去鹤乡中学报到的情景。

那年的夏天,有一段时间总是阴雨连绵。每天凌晨,爸爸就会起床,驾着小船驶到鱼塘中间,费力地撒开饲料。一个多小时的劳作,他的衣服都被绵绵细雨打湿,然后他就回到家里,拿起一块破旧的床单简单一抹,就带着一身的腥臭味,开始了四处的奔波。

村口的道路泥泞难行,爸爸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踩着路边有野草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会儿的功夫就是一身的泥浆。终于走到了沙石路,他就把自行车放下,向着目标前行。

那年的中考,周欣考取了小镇初中的第一名,但依然没有达到鹤乡中学的免费录取名额。那几年时间,鹤乡中学正在急遽地扩张校园,学生人数越来越多,但是免费录取名额却变得更少了。不幸中聊以自慰的是,他恰巧是计划内自费生的最后一名,比起计划外自费生,要少交4000元的择校费。然而,这3840元的费用,对于这个刚刚举债扩充鱼塘的普通农户来说,依然是难以承受的重担。

周欣只能焦急地等待,等待着好运的垂青,等待着哪一个好心的亲戚能够资助他走进心仪的高中。然而,每天晚上,直到夜都很深了,爸爸才会回来。他躲在小屋里,却竖着耳朵听堂屋里父母的对话。照例又是一声叹息,能借的亲戚,早在扩充鱼塘的时候就被他们家给借遍了。父母哀叹于儿子总是年纪第一的成绩,让他们感觉考取鹤中应是不费吹灰之力,并没有多备一点钱,没想到结果却是这么无情。

在交款期限的倒数第二天,事情总算有了进展。爸爸用更高的利息作为“诱饵”,艰难地劝说一个亲戚把存在村委会的钱款取了回来,终于凑足了择校费。

邻居自告奋勇前来报名,说他有个熟人在鹤中,或许能帮上忙。两个人一大早就出门了,结果骑了半天车到鹤中,那个熟人也没找到,只能乖乖地交了款,换回了一张录取通知书。爸爸把那张收款条和通知书包了又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后来,他们因为内急找不着厕所,就躲在鹤中的一棵松树下放水,结果被学校的门卫发现,罚了两元的款。两个人又饿又急,骑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村中,宰了一只鸡好好地吃了一顿。不管怎么说,儿子去鹤中的事情尘埃落定,还是得好好庆祝一下的。

剩下的时间只是安静地等待。9月1日,一个闷热的早晨,周欣骑着家里的一架破自行车出发。那还是父母结婚时买的自行车,经过多年的使用,早已锈迹斑斑。那重型自行车的结构,对于还没有发育开的周欣来说实在太庞大了,他只能站立在上面,不停地左右移动身体,格外费力地蹬着车。

爸爸骑着一辆车在前面带路,他们父子俩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走着,每隔一段时间爸爸总要停在路边,等着周欣赶上来,然后继续出发。风变得大了,迎面对着他吹,阻碍着他的前行,而因为闷热和用力,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能让周欣提起一点兴趣的,是道路两边渐渐多起来的楼房,以及不时呼啸而过的小轿车。有时还有拖拉车,吐着黑烟,发出巨响从小道上蹿出来,时不时让他受点惊吓。

骑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才到了县城,爸爸在路边给周欣买了一个面包。他就着家里带来的薄荷茶水,狼吞虎咽吃完面包,这才感觉又恢复了一些力气。又缓慢地骑了半个小时,这才到了鹤中。

走进高一五班的教室时,里面早已坐得满满当当的。大伙儿先是好奇地看着这个最后一个报名的同学,忽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大笑。只见他留着很短的“高平顶”,脸上是一路上积攒下的各种泥污,已经被汗水冲出了一条条“沟渠”;上身穿着一件姐姐淘汰下的T恤,上面印着一个美女照片,还画着夸张的口红;下身是一条自制的裤子,脚上套着一双皮革凉鞋,因为反复的蹬车,已经好几个地方脱了胶。

就连正在和同学进行自我介绍的班主任,看着他的这幅摸样,也是不由地笑了出来,不过很快就感觉不妥,连忙捂上了嘴。然后指着最后一排仅剩的一个空位,说这位同学先坐到后面去,等过两天我们再按照高矮个排座位。

周欣红着脸,低着头,一路小跑着走到了最后一排,拉开凳子坐了下去,不曾想那个凳子是同学们反复挑拣后剩下的,只是勉强地组合在一起,一挨着周欣的屁股立刻散架。伴着咕咚一声,周欣就这么华丽丽地摔坐在地上。这就好像一滴水落在了油锅里,笑声是越发的大了,班主任敲了两次桌子才控制住情绪。

周欣窘迫万分,恨不得找一个地缝给钻进去。他在那里捣鼓了半天,总算把凳子给组装起来,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这才避免了没有再出洋相。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紫衣姑娘回过头。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眼神十分的清澈,就是那么直接、坦率地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真挚的笑容,让他在鹤中第一次感受到一丝温暖,如同春光吹拂过心头的快慰。

她递过来一张纸巾,微笑着说:“先把脸擦擦吧,好多灰可不好看哦。”周欣慌乱中接过纸巾,内心就如同小鹿乱撞一般,压抑不住的面红心热。那张纸巾上带着淡淡的茶花香味,他紧紧地攥在手心,却没有用。

这时,窗户外面有人敲玻璃,周欣抬头一看,是爸爸交完了学费,过来给他送单据。宿舍的被褥等物品,爸爸也给他整理好了。交代了几句在学校认真学习之类的话,爸爸就走了。

晚上躺在床上,周欣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那一道清澈的眼神就会在脑海中浮现,让他浮想联翩。只有想起这道眼神,他才能冲淡初入新班级的窘迫。那张纸巾,他叠得方方正正地,藏在了褥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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