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家道文化,打造智慧家庭
XUE MO CULTURE
选自《中华文明》第1期
主编:雪漠
好学与知耻,通往圣贤路
好学不自满,力行不放逸。知耻近乎勇,通往圣贤路。
“好学不自满,力行不放逸。”永远好学,永远不觉得自己学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永远精进,永远不允许自己懒惰放纵。
孔夫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在我眼里,每个人都是我的老师,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所以,一旦我发现了值得学习的东西,就会马上汲取,然后把它变成我自己的营养。学到任何知识,重点都在于用,学而不用,就等于没有学。有智慧不会用,也等于没有智慧。
儒家有个奇怪的词,叫“腐儒”,意思是,一个读书人很有知识,但只会在自己的屋子里摇头晃脑。释迦牟尼将这种人称为“焦芽败种”,也就是烧焦了、再也发不了芽的种子。这种人的特点在于,他们也许真的证得了智慧,但他们嫌利众太麻烦,只愿自己偷着乐,不介入世界,不去帮助别人离苦得乐,不去传播真理。这种人的快乐,就像再也发不了芽的种子一样,虽然曾经有过一种长成大树,为别人遮荫挡雨、给别人带来快乐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最终消失了。
无论是释迦牟尼,还是儒家的先贤们,都认为“焦芽败种”是很糟糕的,虽然他们能快快乐乐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这个世界明明需要很多人去传播真理,他们却视而不见,对别人的痛苦和困难不闻不问,这种人对世界没什么意义,他们存在或不存在,对世界来说都一样。因为,世界不会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变得更加美好,也不会因为他们的不存在而少了一份光明。世界需要并且在乎的,是那些能够经世致用的人。
我一直很认可中国的湖湘文化,原因就在于它特别强调“经世致用”,在这种文化土壤的熏陶下,湖湘地区出现了很多能人志士,最有名的就是毛泽东、曾国藩、左宗棠等。
左宗棠的命运很有意思。人生最初数十年,他并不成功,先是科举考试失利,没考上进士——相当于今天的没考上大学——然后是无处施展抱负,过得非常失意。后来,通过别人的介绍,林则徐和他见面。在彻夜长谈之后,林则徐对左宗棠极为欣赏,认为只有他才能平定将来的新疆之乱。因此,林则徐将自己搜集的关于新疆的资料给了他,嘱咐他好好研究,将来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几十年后,新疆果然爆发了大暴乱,俄国势力介入,很多人都认为清政府不可能保住新疆,不如及早放弃,只有左宗棠极力反对。他带着军队,扛上一口棺材,义无反顾地进入新疆,最终赶走了外来侵略势力,平定了新疆内部暴动,维护了中国的领土完整。如果没有左宗棠的努力,新疆早就不是中国的一部份了。所以,左宗棠对中国的贡献非常大。
为什么林则徐才见过左宗棠一面,就认定他是一个能够承担重任的人呢?因为左宗棠重视经世致用。
左宗棠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看了农业、地理等各种对治国有益的书,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也愿意扎扎实实学习、扎扎实实做事的人。他很有才能,无论在什么领域,都能很快地脱颖而出,远胜于一些笔头功夫很好、实际能耐不够的人。在这一点上,曾国藩也自愧不如。当然,曾国藩并不是一个只有笔头功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他都愿意下笨功夫。左宗棠也经常骂他,嫌他太笨。但曾国藩的了不起,恰好就在于他的笨——他知道自己笨,所以任何事都肯下苦功夫,包括后来的操练湘军,带领湘军去打太平天国。当时,很多聪明人都觉得他不可能成功,但他偏偏成功了,这就是笨人的好处。笨人知道自己笨,所以比别人更加努力,往往可以做成一些聪明人做不好的事情。所以,曾国藩和左宗棠都是湖湘文化的代表人物,从他们的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一种经世致用的精神和智慧。
儒家还提倡“力行”,就是每天坚持做事,不要懒散。在这一点上,儒家比佛道两家要强很多。为什么?因为佛道两家都提倡随缘、不争,人们往往会对此产生误解,变得消极懒惰,不愿积极地出去做事,只想随缘地在家睡懒觉、随缘地放弃。不管对于文化的命运,还是对于个人的命运,这种错误的“随缘”都很可怕。佛道的衰落,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衰落,都跟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有很大的关系。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没有这个问题,儒家也没有这个问题,他们都鼓励大家积极地介入社会、贡献社会、传播真理,尤其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基督教很积极,他们有一套非常科学规范的传播体系,他们的每一个信仰者几乎都是“雪漠”,都能承担传播文化的使命。再加上它们都是国教,有些国家几乎倾全国之力来推广它,因此,它的发展非常迅猛,影响力也非同一般。基督教进入中国的时候,就像大海之水涌进了乡村,有一种不可抵挡的味道。佛道文化的传播力度跟它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不可能与其相提并论。
这跟文化的内涵没有关系,若是以内涵为衡量标准的话,佛道文化跟基督教文化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三者首先在格局上就不一样,在追求上也不一样,这决定了三者在目的地上的差别。佛道文化之所以无法跟基督教文化抗衡,是因为一种不正确的随缘和惰性,这是中国文化中常见的文化基因,非常消极。基督教刚好相反,他们非常积极。基督教提倡教徒们办家庭教会,让每一个家庭都变成教堂,传播福音。因此,基督教的种子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到四面八方,影响大块大块的土地和人群。有一次,我到一个非常偏僻的乡下去,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基督教的歌声,问过附近的村民,才知道那里正在依照基督教的规矩举办一个葬礼。当时,我深深地感叹于基督教的传播力度之大——他们的影响力竟然能遍及中国最偏僻的地区,让当地的中国人放弃长久以来的传统,真是厉害。
基督教的传播者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们传播的都是基督教文化的精髓,而很多佛道文化的传播者却在传播一些糟粕。这样一来,在不知情的人心中,佛道文化,乃至整个中华文化,就变成了一种低层次的文化,也难怪他们不感兴趣,甚至非常排斥。比如,韩愈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但他坚决反对佛教,甚至想要灭佛。为什么?因为当时的佛教展现出的不是一种积极的面貌,也不是佛家的智慧,而是一种糟粕性的东西,它对社会和人类不但无益,甚至有害,因此才会引起韩愈等有识之士的反感和反对。所以,佛教想要生存和发展,就必须检讨自己,道教也是这样。
遇到反对的声音时,我们不能一味地责怪对方,认为对方不理解这种文化的优秀,认为对方心胸狭隘,不能包容不一样的声音,反而要真正地反思自己,看一看作为文化载体和传播者的我们,是不是展现出了这种文化的优秀?能不能保证自己传播的是智慧精髓,而不是文化糟粕?……千百年来,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都缺少一种彻底的反思、检讨和改进,因此,直到今天,佛道两家面临的困境都没有得到太大的改善。虽然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但从整体上看,发展趋势仍然是不容乐观的。
我们常说中国文化非常优秀,那么中国文化究竟优秀在哪里?假如有人用这个问题来质问我们,我们能很好地、充满自信地作出回答吗?我们能像传统佛教中的辩经那样,应对别人层出不穷、五花八门的质疑吗?
一定要明白,自从“五四运动”后书院消失,乡贤消失,宗族文化消失,新型教育兴起,中国传统文化就开始断裂了。而中国传统文化断裂的直接后果,就是中国文化之根的断裂。从此,中国文化就出现了问题,真正的精髓始终没有占据上风。所以,民国之后,中国就很少出现真正的大师。即便有例外,他们也是传统文化、传统教育方式培养出来的,而不是新式教育培养出来的,比如鲁迅和胡适等。
现代教育是从西方引进的教学方式,它缺少对中国本有人文精神的传承。这些年,国家之所以一直倡导国学,提倡挖掘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问题。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要承担起挖掘传统文化精髓、传承传统文化精髓的使命,这是有利于后世子孙、有利于世界的事情。
“知耻近乎勇,通往圣贤路。”知道什么是可耻的,坚决不做,并且敢于承认和承担自己的不良行为,就是最大的勇气。只要你始终能做到这一点,就是走在超凡入圣的路上。
知耻是儒家的修身训练中非常重要的内容。过去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知识分子如果做了可耻的事情,就会自杀。清朝灭亡的时候,王国维就在颐和园里跳湖自杀了。关于他为什么要自杀,学界说法不一,很多人都认为他是忍受不了亡国之耻,所以自杀殉国。当然,废除持续了两千多年的帝制也罢,推翻腐朽不堪的清王朝也罢,都没什么好感到羞耻的,相反,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因为老百姓迎来了新的时代。至于这个新时代后来有没有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是另一回事,因为中国历史的车轮还在继续滚动。但不管怎么说,王国维都没有必要为了清朝的灭亡而自杀。毕竟当时的情况跟南宋时期不一样,他即使有古人的风骨和气节,我们也不提倡这样的自杀。
不明是非大义的时候,人的“知耻”就会出现问题,往往会把一些不算耻辱的事情当成耻辱,又对一些应该耻辱的事情感到习以为常。所以,有的时候,人类是非常荒谬的。但不管怎么荒谬,提倡知耻,总比流行不知羞耻要美好得多。
现在,人类社会的许多负面问题,就和不知耻、不知反省有关。儒家提倡做人要知耻,明白哪些事情应该做,哪些事情不能做,就算万不得已时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也要为自己感到羞耻。
清朝时期,紫禁城里有一个专门教育皇子的上书房,那里的老师都是名家,他们会用特殊编著的教材来培养皇子,还会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皇子,从小就告诉皇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希望皇子将来能成为明君。不只清朝,很多朝代都会这么做,每一位皇帝都会用圣贤的标准来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他们都希望自己的接班人是优秀的领导者,能把江山一直守下去,但并不是每一位皇帝都能如愿的。比如,康熙很好,他的孩子也都很好,但明朝的好皇帝就不多,有些还非常糟糕。不过,总的来说,有没有接受过圣贤教育,结果还是不一样的。作为管理者,中国历史上大部份的皇帝都比普通人强,包括一些被评价为昏君者,其实也比普通人要强很多,否则,中国的封建统治就不会延续两千多年。比如,大家都说隋炀帝是个昏君,但隋炀帝开通了京杭大运河,人们对他的评价是“弊在当时,功在千秋”,可见他也算半个明君,可惜他用力过猛。司机开车不能只踩油门,还要学会及时地刹车,否则就必然会在转弯时翻车,导致车毁人亡,治国也是这样。所以,隋朝的国祚很短,只有不足四十年。
END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著名文化学者,甘肃省 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和上海中医药 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