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离开上海了

一大早,我下楼洗漱,人已经进卫生间了,正要关门,楼下的叔叔突然一声呵住我,从他们家的门帘里探出半边身子,手指着门帘下的地垫,说,你看这个垫子,我顺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盯着地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想我是不是该接一句你看这个垫子它又大又软,没等我接话叔叔很快就继续说,它都湿透了你看到了吧?语气里似有不满,我马上反应过来了,抱歉地问,难道是我们楼上漏水了吗?叔叔一听好像更生气了,迫不及待地解释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们的拖鞋把卫生间里的水带到了走廊上,他们踩到了那些水所以地垫湿了,但我不明白地垫湿了难道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吗,而且地垫放在门口不就是用来吸水的吗,当然我也没有反驳叔叔,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越来越激动,语速明显加快,像是要把压制了很久的怒气加速释放出来。


看我没反应,他又提高了音量,几乎吼出来,你这搞得我们房间里全是水,像什么样子嘛,上一任租户也没像你们这个样子的呀,这你们得处理一下伐。我不知道我们的拖鞋能带出来多少水,不仅能让地垫湿透还能让房间里都是水,我们是在卫生间里洗澡又不是在走廊上洗澡,难道上一任租户都不洗澡吗,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反应过来的,当时我站在卫生间里被劈头盖脸一顿吼,除了好什么也不会说了,连应了几声之后叔叔终于放下门帘进去了,我都没敢看他的脸,从他的语气我就可以想象到那张干瘪松垮的脸皮上又挤出来几条褶皱。关上卫生间的门,我轻轻舒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强烈的不适感很快就升上来了,叔叔那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还在我脑子里回荡。


洗漱完我泱泱地回了房间,过了会下楼去厨房洗杯子,一下楼梯又看到叔叔正在厨房忙活,他也用余光瞥了我一眼,我心想说也说了吼也吼了气了出了我也答应他以后会注意了,这下应该没话说了吧,虽然现在气氛有点尴尬,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往水池去了,经过叔叔的时候他背对着我,没看我也没说话。走到水池前,站定,我稍微放松了些,算是逃过一劫,扭开水龙头,水还没落到杯子里,叔叔还是来了,我跟你讲噢,你这个要赶紧处理了呀,我们这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摔一跤不得了的伐。虽然运用了一系列的语气助词,但丝毫没有客气的感觉,反而是在强调他的不满和愤怒,甚至还有些嫌弃,这就是上海话最大的特色。


听叔叔当时的语气,我觉得如果我不立马处理他就能立马摔一跤当场找我索赔,再这么下去我头都要被他说大了,我硬着头皮一边应了声好一边瞥了眼走廊,卫生间门口确实有点水,不仔细看我都没发现那有水,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确实想不到淹掉一间房原来只需要那么一点水,但当时那个情况,如果我不当场处理叔叔就要当场摔跤了,于是我快步跑回房间拿起拖把在走廊来回拖了三遍,看得见的水看不见的水都不重要,拖就对了,叔叔就站在厨房看着我拖,我拖完他瞥了一眼地板,终于没再说话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刚搬来的时候,楼上的阿姨说我们家的空调外机对着她们家窗户,晚上吵得她们全家都睡不好觉,要我们处理一下,我们当天就联系了房东,房东说等周末我们在家的时候请师傅上门把外机移个位置,我们也转告阿姨了,但阿姨还是天天念叨,上楼下楼走过路过都一直念叨,我们只好关掉空调等师傅处理好了再用,虽然当时是六月份,没有空调没有电扇晚上真的很难入睡。终于到了周六,师傅中午才能到,但阿姨从早上八点就开始在门口囔囔,其实说来说去就那么点事,但阿姨跑完楼上跑楼下,给整栋楼的邻居都普及了一遍。尽管我们已经反复告诉她师傅今天就会来处理,但师傅来了她还在旁边念叨,直到亲眼看见空调外机被卸下来才罢休。还有前些天,我们的快递堆在公共厨房靠墙的地板上,没有及时拿回房间,楼下的叔叔就来说了,让我们要么拿回房间要么堆到自己的灶台下面,不要占用公共区域,我们也觉得确实不合适,后面都会及时把快递处理掉。


其实这些事情本身没什么问题,空调外机吵到他们睡觉了我们应该处理,快递占用公共区域了我们应该处理,卫生间的水带到走廊了我们也应该处理,这些都合情合理,但他们说话的方式和态度都太让人不适了,嗓门大声音尖,车轱辘话来回说,语气助词里的嫌弃和不耐烦都要溢出来了,而且战斗力惊人,说话就像放连环炮一样,密密麻麻的大字轰隆轰隆地砸你头上,囔半个小时都不带喘气的。而且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快递放公共厨房不可以,他们的自行车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停在那里,还在本就狭窄的公共走廊上安置了自己的鞋柜,这些我们从来没说过,还有我们的空调外机对着她家窗户她知道吵,那她家小孩天天对着我们的天花板蹦哒就不吵了吗,真不知道是当我们瞎了还是聋了。


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被这些上海叔叔上海阿姨一囔囔,好像我们做了什么惊天动地又天理难容的大事一样,可等到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又都不见了。最近隔壁楼里有对夫妻吵架,吵得很凶,一过晚上十点就能听见摔东西的声音,动静很大,还伴随着女人的嘶吼和哀嚎,男人一直没说话,但不断有女人被踢打被拖拽的声音传出来,貌似是在家暴。上海这种老式里弄的隔音本来就不好,而且经常窗户对着窗户,哪家一有点什么动静整栋楼甚至挨着的好几栋楼都能听见,但隔壁那对夫妻吵了好几天了,从来没有人去劝架,这个时候叔叔阿姨们好像又一点都不怕吵了。直到昨天,可能闹得太晚了,动静又大,楼上阿姨实在忍无可忍,才对着窗户囔了几句,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伐。这让我想起前不久,对面那条街有个老人死在家里了,老人一个人住,死了好些天才被邻居发现,报警之后来了好几辆车和几十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楼下站满了围观的叔叔阿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但议论得最多的竟然是这个房子可惜了。怎么说呢,就好像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没人关心他怎么活的,死了也没人在意他怎么死的,大家从头到尾在意的都只是那些鸡毛蒜皮又和人本身毫不相干的小事。这是上海的包容,也是上海的冷漠。拖完地回到房间,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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