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等天下雪

文/名贵的考拉熊

立了冬之后,白昼越来越短。因着晚睡晚起的癖性,太阳渐渐成了稀罕物件儿,长夜漫漫不得见,在一天中的第二顿饮食与它告别。

学校里的树叶子黄了,落了,踩在上面发出破碎的声响,清亮得像捏小浣熊干脆面。站在树下追忆秋天是何等短促而真实,忽然作出一句伪文艺的话来:种花者闻伤逝泪,种树者看黄叶飞。

十一月的冬天,最想看的是雪花飞。

记忆里故乡不曾在十一月下雪。有几年甚至不见雪。没有雪的冬天我总是闷闷不乐,天空是灰暗的,大地是荒芜的,寒风是寂寞的,它触及的树枝都是干枯枯的。

如果某天我睁开眼发现窗外飞雪,一定会英勇无畏地踢开被褥,离开火炉,屏障,滚烫的热水袋和奶奶长满皱纹的唠叨:放学早点回家!

雪从来没有改变世界。下雪的冬天,爸爸的手还是会裂,妈妈洗碗时还是要皱眉忍耐冰寒,爷爷还是会蜷缩在棉衣里等茶叶泡开。

没有。它发出的只是一种微弱的力,令这个看起来硬邦邦的世界柔软了一些。就像太阳落山时没有温度的余晖,赋予万物的仅剩色彩温和的薄薄衣衫,却能击穿人们厚重的内心。

小时爱下雪,不过是方便胡闹行事。搓一团雪,放在朋友的后颈里,坏笑着捂住他的衣领,等雪融了飞快地跑开。年年岁岁,乐此不疲。那会儿的教室总是湿漉漉的,我们的手总是亮晶晶的,最好看的小姑娘总是哭啼啼的,老师逮着了总是凶巴巴的。

房檐下挂满冰柱,当地人称之为琉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来历不明的叫法都令我对琉璃瓦是种怎样的砖头充满好奇。我们从家里偷来晾衣服的竹竿,踮着脚使劲儿戳戳戳,不幸坠落的冰柱将成为我们新缴获的宝贝兵器,把手冻得铁青也不舍得撒开。手气不好的时刻也是有的,把人家房顶掀开都未能如愿。我们的失望之情无须赘述,房东裹着圆滚滚的冬衣出来杀气腾腾,我们嘻嘻哈哈地逃回家,吃厨房里的烤红薯。

初中就成熟了许多,不再和人在雪地里厮打,搓雪球扔人衣服里这个传统游戏倒是得以保留。那时班里早熟的孩子已偷偷谈起了恋爱,觉得情侣分享一双手套多么美好,动点小心思把手套留在家里,放了学才傻乎乎地发现对方做了同样的事情。

初中的校门口有家避风塘,有段时间推出一种烤漆面包,常常买来吃。一层奶油覆盖在上面,像雪一样白,松松软软的,刚出炉的时候温暖得能融化整个冬天。

初一的语文老师很年轻,大学毕业,眼神明亮,为2008年的第一场雪写了首诗,称雪为信使。初一结业时她找我谈心,已是夏天,蝉鸣不绝于耳,她却用比蝉鸣更加悠长的声音说:你写得很好,要加油。

很多年后的我依然很感动。可惜很多年前的我太不上道儿,年少轻狂,笑着说:嗯,我知道。

十七岁的时候读高三,2013年没有雪。县城的高中压力很大,同学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奋进的光。“我也能吃苦,”我悄悄地想,“但我真的想看一场大雪。”

除夕之后愈发没有下雪的指望。寒假的最后一天看电视,老版《霍元甲》,陈真为师父守灵,三天三夜不曾闭眼。我不知缘故记起背过的古文: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爷爷在第二天的凌晨去世,事发突然,把我砸碎了,七零八落。在殡仪馆的房间睡着,醒来看见漫天大雪。

那已经是2014年了。

我十八岁了。

上大学后,下雪成了笃定的事。这三年多来从未落空。天津这座城市冬天很冷,海河结冰后能跑马车,有时学土著在冰上撒野,被撞倒了也一点都不痛,向赶着说抱歉的人示意:您接着溜,嘛(四声)事儿没有!

有次和女朋友约会,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煎饼果子教她灵魂说唱:药药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

头顶的松树忽然剧烈地抖动,被风吹落一团硕大的积雪,把我的煎饼果子打在雪地的脚印里。

我真想找根铲子把树给刨了,眼含一口都没吃到的热泪。转眼见她笑得跟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一样贼,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大四开学以来旧图书馆一直在装修,改变了三年惯用的行程路线,移步新馆。那儿的桌子更大,落地窗很明亮,隔音效果也好。可我还是很怀念旧馆,天花板裸露着管道,担任图书管理员的阿姨们总是点外卖吃,坐在阅览室里能听见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多奇怪,令我怀念的都是那些并不完美,却真实存在的小特质。

新馆的书库太单调,渐渐习惯了用kindle,省下了背书包的力气,兴之所至,寻一个座位正襟危坐,干净爽快。然而在拿起kindle上厕所的间隙,被人误会这个位子是available,顿时感同身受一个人吃自助取餐时被收了餐具的哭笑不得。

提前离开,出门看见黄昏的云,色彩瑰丽,奇异万状,竟生出倾诉的欲望和不能抑制的狂奔的热情,继而想起日本电影《情书》里,女主角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向山外呼喊:

你——好——吗——我——很——好——

她思念着那个叫藤井树的男孩儿,一如那个叫藤井树的女孩儿。

在那部电影里,冰雪曾经封锁道路,夺去了一个人的命。也曾似琥珀般固守一只红蜻蜓,令它永如初见,易碎的美和张开的翼,超越了时间的界限。

雪落在地上,很快地消失。当太阳升起时,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但有些事发生了,并且永远不能改变。就像这人间千百回,生老死别。

直到宿舍门口我还在发呆。同学看见我,问:哎,等外卖啊?

我回过神儿,笑着摇摇头。

夜色将近的十一月,我是在等一场雪。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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