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宜恩足足被噩梦纠缠了两个日夜。

贴身的内衫被汗水浸了个半湿，暮然惊醒，睁开眼，愣了愣。眨了眨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居然，还活着？

他记得他被人刺伤，一掌打落湖中，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如今看来，他是被人救了，安顿在这个茅草屋里。

一个薄命之人倒是每次都绝处逢生，说来真是真是讽刺。

那，王嘉尔呢？

段宜恩直起身子，肩头疼痛更剧。

他偏头看了一眼肩头包扎好的伤口，咬牙下了床。

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声响，段宜恩循着声音寻去，看到的是一个正在砍柴的清瘦背影。

只见他手起刀落，轻轻松松地就砍了堆半个孩童高的柴火。

拍了拍手上的灰，王嘉尔转身看见倚在门上盯着他的段宜恩。

四目相对，

段宜恩一改平日的玩世不恭，难得的认真和专注，而王嘉尔却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他现在还是女装打扮，但是段宜恩这灼热而深沉的视线似乎要把他看穿了。

因昨日不该生出的绮思，王嘉尔有些窘迫，下意识就想逃避。

“呃，你醒了。你身子还虚着，还是回房多休息吧。我，炉上煮着药，我去添点柴火。”

见段宜恩没有回答，只是愈发专注地盯着他，心中窘迫更甚。

王嘉尔低头抱着柴火打算从段宜恩身侧走过，不料被身侧之人一把抓住，措手不及间，他手中的柴木纷纷落了地，随即被段宜恩搂了个满怀。

“怎么了？”

王嘉尔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由着段宜恩抱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段宜恩把头深深埋在王嘉尔的肩头，半响才闷闷地出声

“谢谢你。”

“我当是什么事呢，救你是我应做的事。你也不必――”

“谢谢你平安无事，还留在我身边。”

王嘉尔滞了一会，一时间被段宜恩弄得迷糊了。

他救了他，他居然感谢的不是他救了他，而是他自个平安无事。

正想的出神，段宜恩松开了他，又恢复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抬手微微作揖

“夫人两次救了为夫的大恩大德，为夫今生必定当牛做马来报答。”

“别闹了，还是早点想办法回去才是。这几天，整个苏州城因为我俩失踪闹得沸沸扬扬的，再不回去，可真要出大事了。”

王嘉尔平复心神，弯下腰开始捡柴木，段宜恩见状，也收了嬉皮笑脸，一同捡起柴木。

随着王嘉尔把拾起的柴木拿到炉边，看着他慢慢地添柴烧火。

炉中药香和苦味混着热气腾腾，段宜恩嗅了嗅，有些疑惑

“这些药材都是些珍品，这荒郊野岭夫人哪里采得到的？”

“这些药是来自城中的济世药铺，听说是药铺掌柜的私藏。”

“济世药铺？传闻药铺的朴掌柜的确爱收藏药材。还有个私藏药柜，收藏的都是些顶级珍贵和珍稀的药材，一般人花重金都买不到。夫人如何取得的？”

“咳咳。”

闻言王嘉尔有些心虚，偏过头咳了咳，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笑道

“算是我借的。”

济世药铺的朴掌柜惜他这些宝贝药材如命，又怎么会轻易外借呢？

段宜恩心下明白了，嘴边浮着笑意，别有深意道

“哦，夫人真当好本事。”

真当他听不出来他话中有话啊，王嘉尔愤愤地管自个添柴烧火，不去搭理身旁明显有些捉弄意味的段宜恩。

这家伙，还是乖乖地躺在那里睡觉比较招人喜欢。

见王嘉尔不搭理他了，段宜恩也不恼，坐在一旁，用手只着下巴，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老看我做什么。”

王嘉尔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

“好看，自然要多看。”

“你……”

王嘉尔一口气堵在喉头，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屡屡在段宜恩这拜了下风。

最后只能撇了撇嘴，转头开始收拾刚刚打猎来的野兔。

忙活了大半天，他可饿死了。

“你还是想想怎么编个可靠的理由回段府吧。”

“这个不急。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倒是有一件事情，我们得赶在回府之前解决。”

“什么事啊？”

段宜恩盯着王嘉尔利落地另生起火堆，架起支架烤起了兔子。

“这兔子究竟是雄还是雌？”

“噗。你这是什么问题。”

王嘉尔忍不住笑出声，强装认真地眯着眼把烤得微黄的兔子拿起来看看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可是用火一烤，就通通成了腹中物了，又何必追究它是雄是雌呢？”

“这话倒是没错。”

段宜恩笑着点点头

“木兰当年替父从军，那群军中从军的傻瓜，竟然通通不识木兰女儿身。”

王嘉尔烤兔子的手一顿，抬眼看他

“你说，怎么会那么多年，也没人知晓木兰是女儿身的。”

段宜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勾唇意味深长笑道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真的不能分辨雄雌么？夫人，你说他们究竟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道呢？”

王嘉尔闻言脸一阵青一阵白，惊地手一抖，险些没握住手中叉着兔子的木棍。

下意识拉了拉衣襟，把自己裹得更加严实，王嘉尔镇定下来，开口道

“木兰乃女中豪杰，替父从军，征战疆场一十二载，屡建功勋，能吃一般男子都吃不得的苦，旁人敬仰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对木兰的身份生疑？时逢乱世，士兵们的一股热血都献了沙场，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段宜恩认同的点了点头

“夫人说的在理。花木兰的确是女中豪杰，一个女子能如此的确令人佩服。就像夫人，明明是大家闺秀，偏是一身过人武艺，能打退两个持刀歹徒，还负伤把我从湖中救起，安置到距离城中较远的郊外。连砍起柴来，都比我这个大男人利索痛快。要不是我不曾和夫人拜堂成亲，洞房花烛，我都要怀疑夫人究竟是不是个女子，还是像木兰那样，是个女中豪杰呢？”

段宜恩缓慢地用那双含笑眼上下打量着王嘉尔，神情似笑非笑，后者则是一脸见事情败露的懊恼。

王嘉尔闭了闭眼，仰了仰头，随即沉下口气，认命道

“你何时发现的？”

“起初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一个生长在深闺的江南女子，怎么会有你这样体态身形。后来，血玉坠子引起了我的怀疑，因为我明明记得当年救我的人是男人，怎么会转眼间就成了个姑娘。你说救我的人是你哥，你不识水性，你又说你哥没说过他救过个曾落水男孩，你又怎知落英湖畔水深几十尺？再说了，连那两个歹人都能断定你宽罩蒙面下是个男儿身，身为你的夫君，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炉下火光渐弱，王嘉尔没有说话，只是拾起几块干柴投进火堆里，随即听到火堆里噼里啪啦作响。

顺着炉子里透出的腾腾热气，他真真看不真切眼前的人。

“难怪。”

王嘉尔欲言又止，半响才开口

“难怪我感觉不到，原来你这么多年前就发现了，所以……”

“所以？”

王嘉尔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

“所以当年我险些丧了性命。”

“丧了性命？”

段宜恩想了片刻，也想不出其中的缘故，试探性地开口

“可是因为救了我，险些丧了命。”

“是因为救了你不假，但是却不能把责任全推诿于你。”

炉中药汁深浓，王嘉尔嗅了嗅，见差不多了，把兔子递给段宜恩，随即拿起旁边锈透了的铲子铲了几把土，灭了那火。

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继续说道

“既然你自己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我的确是个男人，扮成女儿身，也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方便与我说说么？”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告诉你了原委了。”

“我出生时，身子骨就极孱弱，恐活不了几日。我爹娘抱着我上山求救于我师父，也就是现在智光寺的妙朗住持，看在旧情的份上，求他救我一命。我师父见我奄奄一息，急忙给我服用了雪莲丸，又替我算了一卦，说我是纯阴命格，又天生体虚，受不住这命格，须当女子生养到十八岁方才能活命。还告诫我爹不可在十八岁之前，让其他人发现了我真实身份，不然会有性命之虞。”

段宜恩从未听过如此诡异的事情，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怪事。他忍不住开口追问道

“这么多年来，就没人发现过你的真正身份？”

“没有。”

王嘉尔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我爹回府就花了重金遣散了几个知情的下人，提前让他们回乡养老，实则是保守秘密。十岁时我娘感染恶疾去世，我爹就把我藏在闺阁之中，要不就是偷摸着把我送上山和我师父学武。再大些点，就四处带我谈生意去。这些年我处处留心，还练就了变声之法，一般人也看不出什么一样。加上我的名声也邪气的很，天煞孤星，克夫命，也没什么人敢上门提亲，更别说接触我了。除去那些被遣散的下人，现如今知道我是男儿身的，就只有管家，我爹，小蝶，还有你。”

“那之前外界所说的你那薄命的未婚夫又是怎么个回事？”

是错觉么，王嘉尔隐隐觉得段宜恩这句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啊，你说那个李公子啊。”

说话之间，炉中药汁渐渐放温了，王嘉尔用衣袖包着炉子，把浓黑的药汁倒入手中方才洗净的碗里，递给段宜恩劝道

“快趁热喝了。”

段宜恩从善如流地接过，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真苦。

段宜恩吐了吐舌头，然后接着逼问

“那个李公子是个怎么回事？”

“李公子啊，没错，是与我定了亲，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定的亲。”

“哦？”

段宜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起来有点瘆人，王嘉尔只当是刚刚的药太苦了没缓过劲来。

但他哪知道啊，哪是药苦，而是段少爷的醋坛子打翻了，酸了满嘴。

好嘛，他与他定情就是急急忙忙想法设法推脱，到了人家那就是心甘情愿定亲。

王嘉尔自是不知眼前人复杂的心理活动，自顾自的说道

“我十六岁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了，上门提亲的人又多了起来。媒婆天天上门找我爹提亲，我也烦的很，就像找个方法绝了后患。正好，我遇见了李公子。我与李公子相识于――”

“我不想听你和李公子如何相知相遇，情定终身的桥段，我只想知道，他怎么好端端死了。”

段宜恩心气不顺，连带口气都冲了起来

“什么相知相遇，情定终身啊。”

王嘉尔一头雾水，不知所谓

“李公子喜欢的是城南柳家的柳寡妇。”

“啊？”

“这是对苦命鸳鸯啊。李公子和柳寡妇，哦不，夏小姐原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李公子答应夏小姐待他考取功名，就娶她回家。结果夏小姐的爹娘是个嫌贫爱富的主，在李公子上京赴考时，做主把夏小姐嫁给了当地有名的财主人家的柳小少爷。那小少爷就是个泼皮恶霸，平日爱寻花问柳，滋事斗殴。结果有一天被寻仇的人打死了。可怜夏小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公婆也待她不好，说她嫁进来就害死夫君，是个灾星。李公子考取功名回来后，发现所爱之人已成人妻，还过的如此不幸，可碍于世俗的眼光和礼教束缚，无能为力。所以我串通李公子，定下亲来。到成亲前几日，谎称他暴毙身亡，然后我再偷偷潜入柳家，带走夏小姐，让他俩远走高飞。这样一来，我又坐实了天煞孤星这个称号，又能成其一段姻缘，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是三全其美。”

段宜恩彼时板着的脸终于缓了下来，有了笑模样。

王嘉尔不解

“三全其美？那三全？”

“帮助李公子与夏小姐成其姻缘，这是第一美。因此绝了上门提亲人的念头，省了麻烦，这是第二美。至于这第三美嘛――”

段宜恩故意卖弄玄虚，王嘉尔忍不住追问道

“是什么？”

“你我成其姻缘，终成夫妻，这是第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