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春暖花开,我喜欢。”

“这里?”

“难道你不喜欢春暖花开的时候?”

“这个……喜欢。”

和小霞说话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她的“春暖花开”并不是指这里,也并非春天,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她笑得很开心,我却从她的眼神中体会到一种恐怖。不知道怎么了,这次见她,总觉得她变得有点怪,甚至我都这样想,是不是有鬼附身之类的事情,她在说着别人的话,所以我听不懂。但一想到这里,自己又立即否定,因为小霞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一如往日的熟悉:一样面容,一样嗓音,一样语调。然而我以后知道原委时,她却真成了鬼,或者说,死了。

她走后,我开始习惯性地想起那天的一切,就像有本书里写的,当时对于风景之类的东西不太留心,但事后回忆起来,那些景象历历在目,有如亲临。那天我们见面时,已近黄昏。记得初中以后一直到那天,就很少见火烧云了,然而那天,落日发疯似地烧红了大片天空,整团整团的云真的就像烧着了一样,那大片大片的红让我有些害怕。当时我的脑中想到的就是火海,而我们就在火海中,随时有化为灰烬的危险。然而小霞却很安静,她说,慧慧,你瞧这儿多美啊!我没有说话,只是扭过头看着她。黄昏中有微风吹起,飘起她秀丽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黑很漂亮。那时我没见过真的瀑布,但想象还是有的,而她的头发,比我想象中最美的瀑布还漂亮。红色的霞光映着她消瘦秀丽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一想到这儿,火海带给我的恐惧慢慢消逝,但忽然又汹涌而来,她的美,红的火,美和恐怖结合在一起,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天我们俩儿在村里的沟边上一直待到半夜,目送不知道是否吃饱的山羊和操一口方言哼小调的老农回家,迎来了隐约的几盏星火般的灯泡和一片安静详和,一如往日。虽然那时我多少已对荒草和沟壑有些生厌,但这种安静和祥和让我仍旧如此的享受。

一年半没见,两人多待会是自然的。但那天我一直被莫名的恐惧所压抑,冲淡了心头难得的安静和祥和,消逝了相见的喜悦和欢欣,因而很少说话,直到分开。我无心那一片红、那一片景,分开时竟有解脱的感觉。现在想来,沉浸于那种恐惧,也就是沉浸于那片火红,沉浸于小霞那含笑而异样的面容。

那天分开,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

手机响了,铃声是《十年》。第一次听到它,我就把它设成了铃声。我喜欢那种网状的伤感——喜欢它无声无息地铺天盖地罩住整个人——就像慢性毒药。

即使它真是,我也愿意这样死去。

“谁?”

“慧慧,是我。”

“你谁?”

“喂!大姐!是我!默默!我你都听不出来?!在你楼下,快下来接我!”

默默?哦,是她。她休假,说好到我这里玩。我还没从回忆中醒过来,愣了一会儿,才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帘子,淡淡的阳光马上充入了我的双眼。几秒钟之后,我才觉得似乎活了过来,如果没猜错,现在又是黄昏了吧。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果然。看来,好象真活了。

下楼。拿包。上楼。进屋。

屋子里零乱无比,默默一进门就开始装模做样地狠批。几十句假正经之后,她说,好熟悉啊!我喜欢!然后一下子扑到了我的床上。

我笑了笑,大体地收拾了一下。她则趴在床上看着我,然后坏坏地笑。

喂!刚才你在干吗呢,听口气好象不太合适哦!

我在干吗?刚才我在干什么?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窗前。窗外一片高楼大厦,看不到落日,只是一片零乱的灯火辉煌,原来天已暗了。

喂!你怎么了嘛!

那会儿,我慢慢地说,我在想小霞。

小霞?就是你那个自杀了的朋友?

不是朋友,是姐妹。对于默默的口无遮拦,我早已习惯,她的话听起来很刺耳,或者更应该说自杀听起来很刺耳,但她和小霞又不认识,我们的事儿她也不知道,也难怪。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她的故事吗?我转过身面对着默默,今天,我告诉你。

默默你知道,我来自黄土高原。你曾经说过,提到黄土高原,你就只能联想到无边无际的黄土沟壑。不错,那里除了黄土,还是黄土。都说黄土高原有一种雄壮和深厚,但我却只能从中读出荒凉和贫穷。想从中看出雄奇,那需要欣赏者的目光,而我们都是黄土中寻求生存的生活者。那种雄奇,用我们生存的眼睛是看不出的,你明白吗?瞧我,你怎么会明白。你摇头是正常的,你从小见到的就是城市以及富裕,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如果没有记错,默默,我出生不久就认识了小霞。她比我大一岁。妈妈说,我满月那天,婶婶抱着小霞进屋时,我们俩就冲着对方直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我和小霞是姐妹,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

小霞还有个弟弟,而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霞外没有兄弟姐妹,哦,对不起,默默,忘了你,你是我的好姐妹,你别生气,别做出孩子般可爱的生气模样,听我说。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逝了,我是爸爸一手带大的。我和小霞关系很好很好,加上两家既是邻居又有点亲戚,我们几乎天天待在一起。

记得以前我告诉过你,默默,我们那儿,也就是农村,男孩和女孩真的是天壤之别,所以,小霞的童年和大多数当时的女孩一样,充满了家务和喝骂声。好在小霞的弟弟很疼姐姐,而他又是家中的小皇帝,因而小霞在弟弟的庇护下,躲过了很多应有的灾难。你说什么,“应有”我用错了?我没有,默默,的的确确是“应有”。在没有离开村子和小镇以前,在我和小霞以及那里所有的人的眼里那都是“应有”的,只不过他们中很多人已习以为常,不认为是“灾难”。

刚才说她躲过了灾难,是吗默默?她不仅躲过了灾难,而且还获得了很多村子里其她女孩子得不到的东西,比如糖果、新衣、上学、休息等等。你别惊讶,默默,这是真的。这些对你而言太过平常的东西对那时的我们而言,却是很大的欢喜。真的!你别不相信。什么?你说我自己,我正要说呢。妈妈去的早,爸爸没有再娶,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所以父亲只能把所有的爱给我了。是的,我用的是“只能”,这个待会我再解释。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送我去了小学。知道么,我是全村第一个女学生。瞧你,又不信了,我说的是真的。父亲因此而备受责难。实在没办法时,父亲说,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就即便是女娃,那也是我的骨肉啊!村里人从那以后不再责难父亲,只是目光充满了奇怪和排斥。

不久,村里又有了一件大事,小霞成了第二个女学生。小霞本来上不了学的,是她小弟吵着要让姐姐一块去的。她弟小我半年,本来男孩在我们那儿上学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家里对他自然不会阻拦,可是,小霞怎么能去呢?女娃怎么能去呢?不能去。说来也怪,小弟拼命地吵,哭闹个不停,家里人没办法,谁叫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呢!于是小霞就和我一块儿上学了。

我们这两个小女学生一度成了村里人议论的焦点,那时候年纪小,开始还颇为此自豪,后来稍微懂点事,才知道人们指指点点的真正含义:女娃怎么能上学!胡闹!不正经!女娃念书想干啥?不在家好好待着,帮家里人做事,怎么能在一大堆男孩中间搅和呢?那时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大家都这么说,长辈们都这么说,应该是对的吧!可小霞不这么认为。小霞天分很高,上学后几乎每节课都是她先听懂老师的讲课,老师提问她都能回答上来。偶尔考考大家,也是小霞反应最快。所以小霞说,那帮小子加起来也不如我学的好,凭什么说女娃不该念书、不如男娃!我们又不笨!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霞,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女孩子念不了书,所以我们起先是相信的,但在学校里的所见所闻对此有所怀疑。大人们听说了以后,也在想:怎么会呢?女娃怎么会比男娃学得好呢?丫头你别笑!这是真的发生了的。你等一下,我给你倒杯水。什么?你要饮料?不好意思,我这没有。看来你对饮料已经习惯,而我,对水则永远的习惯,知道吗?上高中之前我从没喝过饮料。瞧,你又不信了,真的,这些都是真的。

那几年收成好,现在想来,真要感谢老天。小小有些盈余的日子,让我们俩儿一块儿读完了初中。中学在附近的小镇上,离村子大概有十几公里,十五吧,我记得好象是这么多。上初中之前,我只到过镇里三次。想想我们人生的第一个十年全部都生活在那个小村中,第二个十年大部分生活在小镇中,小小的地方,小小的人。初中毕业,小霞就不上了,我则进了高中。你知道吗?默默,有时我在想,要不是母亲去的早,我的生活就会彻底地改变,我会像村里其她女孩儿一样——在家,打工,然后回家嫁人。因为如果母亲在世,我肯定会有更多的姐妹,如果有个弟弟,那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样子。这一切,只取决于——我,是女孩,你知道吗默默?你说封建、重男轻女?不,默默,我不这么认为。如果那时候我们那儿很富,或者说养家糊口不是生活的主题,我想谁也不会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所有人都知道念书好,只是,说白了,供不起。供男孩已是很难的事了,更不用说女孩了。其实,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一样的,真的,就像父母说的,女孩也是亲骨肉啊!至少,他们给了我生命,并使我张大成人。

瞧我,扯远了。

初中毕业以后,小霞一直在外,而我,不知不觉中走过高中,考入大学,不久,就认识了你。

默默,你还记得吗?那时我经常一个人待在大操场等落日,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记起那一片火海,就是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个有火烧云的黄昏,总是想起一片火红中小霞秀美的脸庞和随风飘起的长发。美丽而又有一份凄惨。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她那甜美的笑容中隐藏了什么,可是怎么也猜不出,只能感到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包围、所笼罩,好象会少些什么,好象什么会在火海中消逝,但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的确不知道。

但那不久以后,我想我知道了一部分答案,在火海中消逝的是小霞。她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站在那个城市中一个普通的高楼顶层等落日。那个黄昏并不美丽,没有火红的色彩,只有太阳是通红的。小霞笑笑,轻轻一跳,从上边飘了下来。

知道消息的夜晚,我没睡,我不断想起那个黄昏,一片火海,甜美的笑容,轻风、消逝、死亡。

默默,你怎么了,怎么呆了?我说的是真的,她就那样走了。走前她说:知道吗?慧慧,我们出生在那个穷地方,生长在那个穷地方,心中已烙下了深深的印迹——贫穷的印迹。

你别奇怪,默默。是的,小霞的死和这个印迹有很大的关系。你听我说。

小霞在外打工时经常给我写信。我至今还记得她的第一封信。让我想想,她是这么说的。

慧慧:

你好!

不知道你这会在干什么。此刻我头脑发涨,四肢无力,拿着笔的手抖得要命,然而这却是我能给你写信的仅有时间。我做的是夜班,每天晚上从9:00到第二天早上6:00。下班后,一头扎进被卧,一整天也醒不过来。真的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我真的撑不住了。一点那会,站在机床前我头昏的要命,可我还得撑着,一旦请假,这一夜的工钱就没了。但我终究还是没撑住,晕到了。工友们扶我回宿舍,等我醒来,倒了些水,也就走了。我不怪她们,这地方人各为己,很正常。

慧慧,也许你根本不能明白我的处境,也不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独自一人异居他乡,过着近似流浪的生活,很孤独,很难受,我只想哭。我恨!我恨!我恨!我没有丁点快乐的理由!

出来了我才知道乡巴佬的真正含义!才知道贫穷意味着什么!知道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比别人矮了一截!你没出来过,你根本想象不到别人看我的眼神和对我说话时的语气!那不是在对待一个人,那不是!我不知道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让我们接受如此的耻辱!苦,我不怕!累,我不怕!可我怕那种眼神——那种说不出的眼神。

……

默默,我知道你不是小霞说的那种人,我知道。要不咱们怎么能成为好姐妹呢?你坐好,要不我给你添点水?

当时我在高中,我还没有走出那个小镇,我并不能理解小霞的信,我所能体会到的只是小霞承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这比体力透支更让她受不了。但当时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告诉她要保重身体,别想太多,快乐一点。可是这些等于没说。几年之后,等我走出村子,走出小镇,来到城市时,我才慢慢体会到了小霞所说的那种难受。

大学第一周我在别人的惊讶和嘲笑中知道了索尼和随身听;大学第一学期我站在电脑前知道了那就是计算机;大学第一年我从别人的口中略微知道了前卫和潮流,知道了NBA,知道了足球甲级联赛,知道了网络游戏,知道了网上聊天…也就是那一年,我知道了什么是贫穷。走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能想起的只是:我不属于这里。

我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此时沉默的原因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你不要不相信行吗?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

小霞一直给我写信。她的信中充满着那种我也渐渐熟悉的自卑和压抑。她是一个好强的人,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太注重她的出身——农村。不管怎样,她时刻在审视别人的目光,在目光中寻找是否有藐视,所以她很累。就在此时,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出现改变了她,至少,改变了一些。

瞧你,一听到这个就来劲儿。别闹,你听我给你说。

那个男人有张成熟的脸,笑起来却又象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子。小霞说看到他第一眼时,他的脸上正是这种笑容,于是她就爱上了他。小霞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能体会到一点什么,但却说不出,直到他,不,应该是他的笑容,他的笑容的出现,小霞一下子找到了答案,虽然说不出,但她肯定答案就在他那成熟的脸上露出的笑容,孩子般的笑容。小霞知道这些以后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完以后,小霞笑了。小霞想:他不可能爱我,我却可以爱他,这就足够了。那是小霞在外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在看到别人的那种眼神时,而这次,她整整哭了一夜。

丫头你笑什么,你怎么又笑了?听起来像小说是吗?我有时也这么想。可这是真的,是真的发生过的。

那个男人大概读懂了小霞的目光,是的,他读懂了,而且,他也动心了。没有理由。尽管在小霞看来,在大多数人看来,不太理解,因为他是大学生。大学生和打工妹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是吗?

男人说不在乎这些东西,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他说他喜欢小霞不服命的傲气,喜欢在一大堆女孩中一眼便发现小霞,更喜欢小霞一个人独处时那忧伤的神情,让他心痛。

小霞起初不相信,不相信爱情就这么降临。但男人在一个休息日从早晨天麻麻亮一直等到夜晚繁星如灯,就为小霞能走出宿舍接受他手中的玫瑰。丫头你见过繁星黑幕下的玫瑰吗?圣洁而美丽,无以伦比。小霞那天哭了,这是她第三次落泪,哭的很开心。男人那天穿一身蓝色的休闲装,她永远也忘不了他那眼中的真诚——

她终于相信了。

默默你又笑了,你笑得真美,但你忘了吗?她死了。她最终去了天堂,离开男人,你忘了吗?如果故事在刚才结束,那该多好,可是,老天并未如此安排。

男人的家里虽算不上富裕,但也吃穿不愁。男人的家里人见过小霞。那时小霞在任何人眼中都已是一个时尚的女孩子,不会有人把她和贫穷、和黄土高原联系到一块儿。家里人起先很满意,但最终知道小霞是打工妹,家在北方一个贫穷的村子时,他们就犹豫了。

那天男人正和家里讲,可能言辞太过强硬,男人的母亲有些生气。小霞打过电话时,盛怒下的母亲抢过男人手中的电话说:我们家不会要一个打工妹当媳妇,你死心吧!

小霞说当时她轻轻地说了声:阿姨再见。然后很正常地挂了电话。默默你听懂了没啊?很正常地挂了电话。她说,她早就有准备了。

小霞这次没哭,她知道这并非男人的意思,她不怪男人的母亲,那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归宿更好一些呢?要怪,只能怪自己心中早已留下的烙印!

小霞回到了小镇。没有告诉男人。小霞说她本打算永远不回家的,她想家,很想,但就是不想回来,可是,离了家,又能去哪儿呢?

那是大一的寒假,我也回家了。就在那个黄昏,有着大片火烧云的黄昏,我们分开四年后见面。

小霞把全部积蓄留给了小弟,让小弟好好读书,而后,她走了。走的那天,在村子里那个路口,她说,慧慧,因为在这儿,我们少了很多。

小霞依旧回到了那个城市,她说她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

大一第二学期刚开学,我收到了小霞的信。信里两行字。

第一行:我恨!

第二行:我走了。

看完我心中一痛,突然间觉得什么没了,就像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一条一闪既逝的轨迹,然后就没了。

那年,小霞刚满二十。

小霞是坠楼而去的。走在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的一个没有火烧云的黄昏。临走,手里握着男人送给他的一条链子。链子上男人用刀刻了个“霞”字。

人走了,链子却没事,完完整整。

听我不说了,默默静了好大一会儿才低声问道,完了吗?

我没有做声,走到窗前,天黑了。

默默再也没有做声。我知道她不喜欢悲剧,其实我也不喜欢,只是,我在叙述事实,事实无所谓悲喜。

我一直站在窗前,这个时候的城市灯火赛星光,一片璀璨,只是,这些都与我无关。

默默和我一直沉默到深夜,不久她就睡了,我则一如往日的失眠。

走到床前,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我刚才说的那条链子,映着月光,银白色链子上的“霞”更加醒目。看着它,竟像看见了那个黄昏中的小霞,脖子中的链子配着她美丽的脸庞,真好看。

小霞,天堂里你看到了吗?你的链子在我这儿。我和你一块来珍爱它。

男人知道小霞死后,便像死了一般。爱人的失去让他的世界没有了光亮。

后来他说,那时我是真的死了。

男人说他没有想到,真的没有。说起时,泪流满面。当我从他手中接过盒子时,我也流泪了,只是,我是为自己。

我不知道老天为何这样安排。小霞走后的第三年,我遇到了那个男人。然后,我们相爱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男人,而他,也并不知道小霞的姐妹就是我。关于小霞,在我们两人心中都只有伤痛,虽然并不相同,但都不想提及。

我是真的爱上他了,就和小霞说的一样,他脸上孩子般真诚的笑容让人爱得发痴。

他说他因为伤痛离开了以前所在的城市。他说以前爱的人是北方人。来到北方,他会离她近一些。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不想说起,就像我在想起小霞时他想问却从不张开口一样,每个人都有不想说起的事情,这与亲密无关。

我们经常静静地在一起看黄昏。他说,慧慧,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她已经走了。但我忘不了她,你……。我说,不要紧,你只有以后心里有我就行了。然后他会吻我的额头,会把我拥在怀中。他说,慧,谢谢你,给我时间,我一定……我轻轻掩住他的嘴,静静地幸福地让他抱着。

从未想过爱情中的我会是这样,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希望他眼中的忧愁散去,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下去。

毕业那年的三月,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一片杏树林。白里透粉的杏花温柔而妩媚。他双手搂着我。他说,慧,我爱你!等你毕业了,你就做我的新娘吧!我会好好疼你的!

那一瞬间,忧伤从他的眼中消逝,我伸手轻轻拨开挡在他左眼的头发。有微风吹过,许多许多的杏花在风中飞舞,像粉色的天使。他是说,春暖花开,该有一个新的开始,你就是我新的开始,也是我余生的全部。

春暖花开!听到后我的心一下子静止了,幸福的笑容凝固在了我的脸上。霎那间杏花不再飞舞,而像一个个亡灵,轻轻地落下。

接着他递给我一个红色的首饰盒。他说,盒子中是他的忧伤,从此以后忧伤不在,有了我,他的世界充满阳光。

那一瞬,我流泪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丝丝我盼望已久的幸福的快感,但又有很多说不出的感觉,尤其在接过盒子的那一刻:盒子好冷!

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似乎有什么要从我的身边夺走他。

他说,慧慧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那个盒子我一直没有打开,每逢想起或是看见它,内心深处总会涌起一阵恐惧。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似乎又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可我从未打开过,害怕真如我想——真的和我有莫大关系。

恐惧…….

但人会忘记,爱情中的女人尤是如此。在我忘记这个红色的盒子后,他带我去了他家。

那些天我心情一直很好。满脑子都是和他幸福的憧憬。穿着一身时尚的休闲装和这个城市融合在一起。和他走在街上,以前那种陌生和孤独荡然无存。我想我可以也已经有些熟悉城市了。

可是——

那天去他家,当我站在他家楼下时,望着那个高的令我发晕的大楼,以前那中对这种需要我仰视的庞然大物的陌生和排斥感突然涌上了心头。

他拉着我上了楼。在走进他家的那一刻,地板上反射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眼前忽然间出现了家乡小镇中破旧的小屋。黑色华贵的皮沙发、黄色死气的方土炕;精致漂亮的大吊灯,一成不变的黄灯泡;宽敞明亮的阳台,一地农具的小院……好多好多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在我眼前转来转去,我一时停住了脚步,忘记了我在哪里?

慧,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耳边飘荡,清晰而遥远。我知道他就在身边,可我还是头晕。眼前不断闪过小镇小村中的一切,看到了三爷放羊,看到了二丫子割草,看到小虎和小宝在地里打滚,看到了小时侯我和小霞长长的辫子……

慧,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在哪里?这是哪里?

对不起。我不舒服,改天来行吗?没说完我就扭头跑下了楼梯。

我想不属于他那个世界。真的。虽然我说不清,但我确定我真的感觉到了,在走进他们家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是属于小镇的,属于村子的。小霞说的对,在那个地方呆久了,已经烙上了深深的印极迹!

现在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真的。

我决定走了。

离开这个城市。

收拾好东西走出屋子,走过马路,手机响了。

慧慧,是我,你别挂电话。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但你要相信我,我真的爱你!不管发生什么,你还有我,相信我……

我流着泪挂掉了电话。

我也爱你,真的!只是我们属于不同世界。

就在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

慧慧——

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他就站在马路的另一侧,尽管路上车如流水,不断穿梭;尽管对面人来人往,不计其数,但我还是一眼找到了他。

看着他焦急的样子,一下子我手松了,手中的包摔在了地上。那一刻,我的世界里只有他。

他像王子一样轻轻走来,脸上挂着那让我心疼的笑容,就在马路中央——

一辆车停住了。

天,一下子黑了,我的世界从此一片虚无。

十一

最终,我还是打开了那个盒子,红色的盒子。

那个链子,那个刻着“霞”字的链子。

老天最终没让我和小霞分开。她为他死了,我要为他活着。

同一样东西送走了小霞,也让我失去了他。

此时此刻,我是城市中某一座高楼中某一个房子的主人,贫穷似乎离我远去,但我深知,它仍旧留在我的心中。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小霞走了。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也走了。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看到了链子。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又想起了一切。

走到窗前,天,还没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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