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飞宇多年老友回国，薇安和他一起去接机。

两个年近四十的人见了面仍像少年似的又拥抱又拍肩，笑声大到周围的人都侧目。

林森达久未回国，连程飞宇和薇安的婚礼也没能来贺。

程飞宇向他引荐：“这是我媳妇儿，薇安。”

林森达与薇安互相点头问好，又拉过他身边静静站立的女子：“这是我老婆，温妮。”

温妮是道地的美国人，于中文不甚通，但也知道这是在介绍她，于是用蹩脚的中文道：“你们好，我叫温妮。”也不多话，只露出大白牙笑得欢畅。

程飞宇捏了林森达一把，戏谑道：“你小子有本事啊，连洋妞儿都泡回来了。”

林森达笑着叹气：“有什么好，吃不到一起，生活习惯也不太一样。”

一行人说笑着向外走去，薇安不想打扰他们叙旧，走在后面。温妮因为听不太懂，也插不上话，只能跟薇安并肩走着。

她们俩人相视一笑，倒有别样的默契。

“薇安！我在这里！”

薇安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她慌忙扭头，却看不到尹霄河的影子。

她努力寻找，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春风得意的俊俏青年站在远处，虽满身风霜却拉着行李箱急切地向她奔过来：“薇安！我回来了！你想我了吗？我好想你！”

待到跟前便将她揽进怀里。

尹霄河又长高了，薇安以前头顶能够到他的鼻子，现在却只能到下巴。

他微扬起头，将薇安的脑袋圈在自己怀里，满足地道：“我终于又抱到你了。”

薇安闭上眼，鼻子里是尹霄河熟悉的气息，淡定从容，让她安心。

虽隔了多年岁月，却从未远去。

薇安怔怔地流下泪来。

温妮看她回头张望，又突然哭了，不解地问：“what’s wrong？”

程飞宇听到，也回过头来拉薇安：“怎么了？”

薇安拭掉眼泪：“看到你们这样，想起我一个好久没见过的朋友了。”

林森达哈哈大笑：“触景生情了。”

搭讪着说笑了几句，薇安将话题岔了开去。

是同一个机场，却又不是了。

时间隔得太久，机场几经扩建，早比之前大了好几倍。

指示灯、广告牌等各种装潢，也与之前早就不同。

但在这里的相聚、离别却从未变过，连泪水和欢笑也一如既往。

那种永不改变的气息紧紧萦绕着这个地方，带着嗟叹和怅惘，欢喜与遗憾，裹挟着在这里经过的所有人，顺着洪流向前滚滚而去。

身处其中的人无法阻挡，也无力阻挡，只能睁着眼看着，看着洪流将情绪撕裂成碎片，一片片撞上礁石，撞得粉碎。

“薇安！”

“薇安。”

“薇安……”

尹霄河的呼唤声渐渐变成呢喃，充满了缱绻与柔情，又渐渐变得疲倦。

薇安耳边的声音还在回响，可她没有回头去看，因为她知道，那个身影现在只能存在在她的回忆里了。

老友相见自然少不了觥筹杯盘。

薇安做的一手好菜，接风宴就定在程飞宇家里。

程妍虽然第一次见林森达，但却很喜欢他，当然林森达也送上了大量礼物，此处不表。

他将程妍抱在膝头，对程飞宇道：“这丫头眉眼处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程飞宇满是骄傲：“那当然，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

林森达臭骂：“你这不要脸的劲儿可是一点没变。”

他叹息：“一晃我们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亏得现在科技发达，还有视频语音可以聊天，要搁以前那不得把人费劲死。”

是啊，以前可真是费劲。

尹霄河本不愿出国深造，因为舍不得薇安，薇安却一力劝他。尹霄河已经因为她上了不那么好的大学，她不能再成为尹霄河继续成长的绊脚石。

尹霄河走的那一天，薇安窝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因为担心，因为不安。

但她还是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上班之余还去学了瑜伽，以便更好平静心情。

国际长途很贵，薇安的生活费几乎全用在这上面，那细细的电话线承接着这边的薇安与那边的尹霄河。

她算好时差，定好闹钟，一通通电话拨出去，只为听听尹霄河轻柔地唤她：“薇安。”

尹霄河也常常打电话给薇安，国际包裹更是一封封寄来，里面装满了大洋彼岸的物件，是薇安在国内很少见到的。

薇安工作努力，她变得越来越忙，电话也逐渐少了。

尹霄河也忙着学业的最后冲刺，薇安知道，他常常在实验室通宵工作。

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间阻隔了他们，但他们对对方却更加依恋了。

尹霄河回国第二天，手捧一枚小小的白金指环在薇安面前单膝跪下。

薇安泪盈于睫，这么多年的爱情长跑，终于到了终点。

像她大学时候绕着跑道那一圈又一圈，虽然疲乏，但尹霄河一直在。

只要她回头，就可以看到尹霄河悠然地对她挥着手，脸上带着笑：“加油！薇安。”

温妮不太懂他们在聊什么，自行去书房解闷了，程妍困了，薇安抱她去睡觉。

出来的时候，看到林森达正将手机里的照片投影在电视上，一张一张讲解给程飞宇听。

屏幕上闪过一个女人的照片，林森达快速跳过了，嘴里道：“我忘记还有她的照片了。”

程飞宇笑：“你这样显得我还放不下似的。”

林森达也有些不好意思，又大大方方地将照片倒回去，让程飞宇看：“她前段时间到我那里出差，我们一起吃了个饭。”

薇安将视线移向电视，终于知道程飞宇当时为什么那样看舒文了。

屏幕上的人与舒文长相并不相似，但却让人没来由得觉得像。虽然脸上已经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但眼睛里透出掩不住的鲜活。

薇安仿佛可以看到她年轻时，是怎样扎着马尾，欢快地奔向程飞宇的。

她可以看到她鲜衣怒马，挥斥方遒，与现在的舒文一样，虽然是个职场新人，但始终拼搏向上。

像那些年深夜加班的薇安，像独自创业的尹霄河。

或许那个时候的程飞宇，也充满朝气，并不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平静淡漠。

那段时光，一定与她和尹霄河当年一样美好。

又或许，比她和尹霄河还要美好。

林森达道：“她孩子也上幼儿园了，但工作太忙，有点顾不上管，丈夫现在在家全职。”说完又将照片按到下一张。

程飞宇问：“那你呢？都这个年纪了，也不想着生一个。”

虽然语气未变，但薇安看到，程飞宇眼里的光灭了。

林森达只是笑：“养孩子太麻烦了，我和温妮决定丁克。”

薇安慢慢地退回去，退回到卧室，只留程飞宇和林森达在客厅。

她知道尹霄河爱她，一直到分手都还和最初一样爱她。只是他们在一起，争吵越来越多，两个人似乎一直在往不同的路上走，无法重叠。

终于有一天，薇安将那枚白金指环放在桌上，独自离去。

再后来她相亲认识了程飞宇，相处了没多久两个人就结婚了。没什么海誓山盟，也没什么割不裂的浓情蜜意，只是一起将日子过下去。

她知道程飞宇可以依靠，程飞宇也知道她可以托付，这就够了。

不需要撕心裂肺，不需要奋不顾身，适当地爱对方，已经足够了。

林森达与程飞宇在客厅聊了一夜，第二天带着温妮又坐飞机回老家，一路颠簸，想是也累得够呛。

程飞宇送走他后，瘫在卧室床上睡了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醒来，薇安正在看书。

程飞宇走过去，双臂环住薇安，问道：“妍妍送走了？”

薇安道：“妈下午来接的。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

程飞宇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

两人静静地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程飞宇道：“我下个月可以休年假，你看看你的时间，我们带妍妍出去玩几天吧。”

薇安点点头。

出发那天太阳很烈，薇安牵着程妍的手站在路边等程飞宇。

程妍很兴奋，一直说着对旅行的美好畅想：“我要每天都去游泳！还要去捡贝壳！”

她摇着薇安的手：“妈妈妈妈！你说海边是不是有很多乌龟呀！”

薇安一一答应着，看着阳光从树影中斑驳跳动。

她觉得她的人生就像这七月的光，看似刺眼灼目，浓稠热烈，但却已到达顶峰，慢慢地便会淡下来，淡下来，直到暮色四临。

她想起上个礼拜去接程妍的路上看到尹霄河，西装笔挺，眉眼锐利，身上的从容淡定已经不在。身边跟着好几个人在听他说些什么，看得出尹霄河语速很快，像在谈论什么重要的议题。

薇安远远地看着尹霄河，将他与记忆中那个人逐渐重叠，是他，却又不是他。

那一群人从她面前经过，步伐像是被训练出来的，都快速且强韧。

薇安戴起墨镜和帽子，没让尹霄河看到她。

从那一天起，她的幻听和幻觉便痊愈了。